独孤一陵抬手抹去脸上血迹，视野稍清，凝神望去，就见一片荧光之中，现出一张白皙如玉，眉目温润的脸，眼角凝着一抹暗红，俊美无及，风华逼人，一如初见，正是他的心上人江潮。
只是一向神情柔和，温润可亲的他，此刻却是满脸哀戚，万分悲伤，一双流光婉转的眸子，唯剩下深沉暗色，瞧不见一丝光亮。
独孤一陵本以为江潮先受连冷一刀，后又身中剧毒，早已命在旦夕，奄奄待死，眼下见他虽是脸色苍白，嘴角沾血，到底还有一丝生气，立时大喜过望，抬臂将他用力揽进怀中，鼻间已有哭音，连连唤道：“师兄……师兄……”
江潮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笑意，抬手与独孤一陵拥在一处，头首靠在宽阔的肩上，轻声回道：“一陵，我在这里。”
许是受伤之故，江潮的声音沙哑不少，全然没了平日的清亮明朗，但到底人还是活着，独孤一陵如此一想，忍不住鼻头发酸，抽泣道：“太好了，师兄没事……”
江潮侧头瞧着独孤一陵，似在瞧着世上最为珍贵之物，神色温柔至极，柔声道：“一陵，你怪我吗？”
独孤一陵心里胀满失而复得的喜悦，什么都忆不起来，闻言微微一怔，道：“怪你什么？”
他目光往下，见江潮胸前伤处尽是血渍，血水凝成片片血茄，不由皱眉道：“师兄，你的伤……”
江潮似是不愿谈及此事，他放开独孤一陵，摇头叹息道：“一陵，带我去见见连冷。”
独孤一陵刚才沉浸喜悦之中，不曾发现异状，眼下冷静下来，才发觉江潮全身不断抖颤，四肢轻软无力，显是毒发之状，心中登时一沉，欢喜之情烟消云散。
他转眼望去，只见连冷躺在地上，心口插着链刃，刃身深入过半，鲜血不断自伤处涌出，打湿衣衫，在身下聚成一个血泊，荧光映照之下，血色呈现一种诡异的淡绿色。
独孤一陵虽与连冷刀刃相向，一番苦战，差点丧命他手，但眼下见他生机渐无，快要身死，思及长安往事，得他教授凌雪武学，诸般相助，又觉难过悲伤，生不出丝毫恨意。
他深吸口气，扶着江潮走近连冷身旁，眼见那处伤口血肉外翻，血水横溢，着实可怖骇人，更觉呼吸难受，心中生出一种悲凉之感。
江潮身子发软，四肢无力，只能由着独孤一陵搀扶，缓缓屈膝跪在地上，目光落到伤口之上，登时脸色发白，艰难出声道：“连冷……”
连冷本是闭目低喘，闻声睁眼望向江潮，扯着嘴角似想说话，谁知一张口，竟是冲口中冒出大量血水，堵住咽喉，难以出声。
独孤一陵连忙抬手替他掐去嘴边血迹，连冷口中血水尽去，总算能够出声，忽道：“你不用救我，我的伤势，我自己明白，就算能侥幸保住一条残命，但以后的日子绝不会好过。”
江潮正从怀中取出几根银针，闻声手上一抖，悉数掉落在地，他愣了愣，下刻咳了两声，牵动胸口伤处，开始冒出不少黑血，瞧去触目惊心。
独孤一陵瞧着心疼不已，登时惊呼道：“师兄！”
江潮冲他摇摇头，目光落在连冷身上，他自地上拾起数根银针，抖手打入连冷体内，眨眼消失不见。
连冷轻哼一声，似是吃痛，他皱紧眉头，低低喘息，隔了一阵，面上总算有了血色，伤口也不再涌出血水，只是明眼人都能瞧出，这不过是强弩之末，回光返照，此人终究难逃一死。
此举耗费江潮不少气力，他收回手时，额上已有细汗，呼吸更为沉浊，难过问道：“你又为何要……为何要如此……”
独孤一陵听江潮话中隐有哭音，大感悲伤，他抬手将江潮搂进怀里，轻轻靠在自己胸前，本想出声安慰两句，却又不知如何开口，只能沉默不语。
连冷眼中渐有神采，只是目光飘忽，不知落在何处，悠悠开口道：“方才刀上那毒，你解掉了吗？”
江潮双目微垂，道：“这毒乃是由多种毒药混制而成，毒素迅猛，难以抵挡，即使是我，也只能用银针暂时封住心脉，将毒素逼在左手上臂处，这才保得一丝残命。”
连冷显是惊诧万分，旋即了然道：“这毒乃是李相昨晚亲手交予我的，嘱咐我一定要除掉前来玄鹤别院救人的凌雪弟子，万不可让来人将吐蕃翻译带走，落到凌雪阁手上。”
他说到此处，顿了顿，眼中掠过一抹阴冷寒意，狠狠咬牙道：“李相，想杀你！”
江潮轻轻点头，神色黯然，道：“不论凌雪阁来的是何人，吐蕃翻译是否会被人救走，我知道他那么多秘密，他都留我不得。”
独孤一陵心下暗惊，望向江潮的目光逐渐发生变化，透出一些外人不能明白的细微情绪。
连冷断断续续说道：“哈……李相实在厉害，他早知来人定是一陵，才会叮嘱我将此物用在一陵身上，想必那时他已料到，你定会有此一举。”
江潮头首微垂，沉默不语，独孤一陵瞧不见他的神情，忽生不祥之感，连冷还在说道：“我与你搭档多年，如你明白我的性子，我也对你十分了解，你明明看不惯李相许多做法，还是咬牙完成任务，直到三年前那件事……”
江潮出声打断道：“连冷，别提那事。”
早在长安之时，独孤一陵就一直好奇，究竟是何事能令江潮决心回转太白山，三年不入长安城，如今他了解到李林甫的手段，想来那件事定是江潮难以接受，才会愤而离城。
连冷呵呵笑了两声，声音像是破掉的风箱，呼呼作响，他努力咽下喉间血水，道：“一别三年，再见之时，我本以为你还是当年一般，清冷疏离，不会把谁放在心上，岂知你的性子却已改变不少，身后还吊着一个小尾巴。”
独孤一陵听他还能说笑，本想笑一笑，谁知嘴角一扯，笑容竟是万分苦涩，江潮身子微颤，咬了咬唇，低声道：“我……”
连冷打断道：“你不用对我多言，我都明白，你对那人心心念念十年有余，如今见你心有所属，心有安处，我也替你高兴欣慰，但你终是李相的人，和一陵岂会有什么好下场。”
这话显是说中他的心事，江潮面色更加苍白，双唇抖颤，吐不出一个字，独孤一陵也感难受，往日之事再次浮现眼前，恍惚之间，又听连冷说道：“你乃李相埋伏在阁中的暗棋，终有一日，要对凌雪阁挥刀相向，到了那时，一陵便会是你的心魔。”
江潮靠在独孤一陵胸前，半晌没有出声，连冷被血水呛住喉咙，咳了几声，一张俊逸的脸庞差点被血水盖满，独孤一陵替他擦拭一番后，他才歪头喘了一阵，艰难道：“你明知龙岩怀手中密信藏有玄鹤别院的秘密，却依是对岳寒衣派去的杀手下了狠手，那时我便知，一陵对你来说已比李相重要。”
独孤一陵听到此处，心下更感震惊，前世记忆涌上心头，登觉两眼酸疼，心口抽痛，他所做的一切，并非毫无作用，江潮终是与前世不同，不再是李林甫手中的暗棋，孤路天涯，一人独行。
连冷转眼看向江潮，道：“那夜林间，我现身寻你，讨要龙岩怀手中的密信，你答我并未寻到密信，那时我便猜想，密信就在一陵身上。”
江潮静了一阵，摇头回道：“我在龙府之中确实没有搜到密信，这话我没有骗你。”
连冷立时道：“但我也曾说过，这封密信对李相极为重要，决不能落到凌雪阁手里，暴露玄鹤别院的所在，宁杀错不放过，若是换了以前的你，定是不会阻我。”
江潮浑身一震，张了张口，似是无话可说，讷讷道：“我……”
连冷吸了口气，咳道：“咳咳……那时我就知你已是有了二心，非是以前那个对李相忠心耿耿，听命行事的江潮，或许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自嘲道：“或许，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李相有过忠心，尽管你那几年对李相惟命是从，任何任务都能圆满完成。”
江潮神色微变，声音都在发抖，颤声道：“你、你有将此事告知李相吗？”
连冷忽地一笑，道：“你算是我难得的朋友。”江潮一愣，点了点头，道：“你也是我重视的伙伴。”
连冷两眼望天，缓缓道：“此事不用我多言，那日在枫华谷中，你带着一陵冲出我们精心设下的包围圈，又拼命将他送回太白山，这些事可都落在别人眼中。”
独孤一陵搂着江潮，心思百转，若是这般看来，江潮应非与前世一般，单纯为李林甫效命，他见事有转机，自是欣喜非常，手上不由紧了一紧。
江潮抬首瞧他一眼，又低下头去，道：“这玄鹤别院中关押的人，对李相来说均是大有用处，如今密信传到凌雪阁手中，他定不可能只派你一人前来。”
连冷淡淡道：“你说的没错，玄鹤别院地牢之中，除了关押的吐蕃翻译，那炮制弹药的疯老头也是李相极为看中的人，只派我一人前来，自是不可能万无一失。”
独孤一陵连忙凝神细听，就怕黑暗之中跳出几个厉害角色，他们这三人，江潮身中剧毒，无力再战，连冷命在旦夕，奄奄一息，他自己的武艺只能算中上，对上一人还可，若是几人联手，断无生机。
江潮也是有此顾虑，眉间笼着愁意，他捉住独孤一陵的手，紧紧捏在掌心里，忧心忡忡地道：“李相派了谁来此地？”
连冷声音转冷，道：“便是你最讨厌的那两人。”
江潮呼吸登时加快，显是十分紧张，独孤一陵不由问道：“师兄，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，听你们的语气，好像十分难对付。”
江潮眉头紧紧皱在一处，并未回答他的话，反是问连冷道：“这两人在何处？”
连冷忽地大笑起来，笑声像是破风箱般嗤嗤作响，胸前的伤口跟着裂开，又溢出不少血水。
江潮惊呼一声，抬手按在连冷胸前伤口上，想要压制伤势，但越来越多的血水从指缝中溢出，渐渐在身上聚成一个血泊，打湿独孤一陵与江潮的鞋底。
连冷大口大口喘着气，哈哈笑道：“你问他们的去向，当然是去阴曹地府了！”
他笑声一收，恨恨道：“这两个人早就和我们不对盘，以前处处压制我二人，却深得李相看重，如今李相派他们来的意思再是明显不过，我岂会让他们对你下手。”
江潮浑身一震，吃惊道：“连冷，你难道……”
连冷肯定道：“对，这两个王八蛋已经被我宰了，丢到山里喂狗去了，不过他们终非易与之辈，我也因此受了点伤。”
独孤一陵思及方才情形，忍不住问道：“连师兄，以你的身手，我定无法伤你，你要杀我，却是轻而易举，你方才为何会……”
连冷闻言，长叹一声，怅然若失地道：“因为……我累了……”
他不理会二人，自顾自的说下去：“我乃李相安插在长安城中的一枚棋子，虽无显赫地位，权利在手，但荣华富贵，享之不尽，每日要做的，便是与那些皇室子弟、世家公子游玩享乐，这种日子一久，连我都忘了，我是一名李相手下的刺客，永远只能生存于黑暗之中。”
江潮深有同感，叹息道：“有时候，我也希望那天不要到来。”
连冷吐了口血，惨笑道：“是啊，真希望那天不要到来，真希望我不是这个身份，真希望我没有杀他……”
独孤一陵见连冷面上血色褪去，生机渐消，不禁心中发慌，连连喊道：“连师兄！连师兄！”
连冷神色痛苦，胸膛快速起伏，似是思及往昔悲事，隔了一阵，神色放松下来，缓缓闭眼道：“你是我的朋友，我不能见你死在此处，李相对我有恩，我也不能见你带走那翻译，如今恩情已报，互不相欠，我想歇歇了。”
独孤一陵见连冷两眼微闭，脖子一歪，终是没了生气，心中立觉五味陈杂，心酸不已，到了最后，连冷还是记着与江潮的情分，并没有对他狠下杀手。
独孤一陵正觉难过间，忽觉江潮在胸前推了一下，他低头看去，只见江潮垂眼说道：“一陵，快去看看那吐蕃翻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