独孤一陵深吸口气，按下心中复杂思绪，踏入牢中，只见那名吐蕃翻译被束在木架之上，壁间挂着各色恐怖刑具，隐隐散着血腥霉味，又见四周布置与梦中无异，便知一切难以逆转，更觉心痛难当，无法呼吸。
那人许是听见动静，缓缓转身，熹微光线中，现出一张俊美清丽的面容，眼角一抹暗红，鲜艳欲流，似血泪一般，令人魂牵梦绕，无法忘却。
那人神色冷峻，淡漠疏离，丝毫不复往日温柔动人，独孤一陵一时怔忪，忆起两人初遇之景，当他问及那人名姓，却只得到一句漠然回复，直到通过鸟不归试验，才知此人名为江潮。
他思及此，顿觉心绪杂乱，难以冷静，双眼盯着那人，轻声唤道：“师兄……”
江潮抬眼望来，本是流光婉转的眸子，唯剩下一片灰暗，不见丝毫光彩，他轻轻点了点头，叹息道：“一陵，偌大的凌雪阁，来的偏偏是你……”
独孤一陵闻言，神色激动，无法自持，他本想靠近江潮身边，忽地忆起链刃在手，连忙将它负回背上，岂料刚走两步，便被江潮大声喝止，登时愣在原地，茫然道：“师兄……”
江潮双眸如炬，紧紧盯在他脸上，眸中漾着一片微光，淡淡道：“你刚从阁中出来，想必已经知道，我确是李相的人。”
独孤一陵登觉脚下犹如灌铅，无法挪动半分，江潮抽出背后链刃，握在手中，声音渐渐发寒：“人，我不能给你，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带他走。动手吧！”
独孤一陵听这番话与当日无异，心中大感难过，两眼发酸，嘶声喊道：“师兄，这一切都是真的吗？”
江潮稍稍垂首，瞧不清神情，话语虽是飘忽，却又十分肯定：“自然是真的，我乃李相安插在阁中的一步暗棋，为的就是今日。”
独孤一陵立觉脑中晕眩，眼前发黑，他努力稳住身形，依是不敢相信，抖着唇道：“可是、可是……”
江潮打断他的话，缓缓道：“一陵，我十三岁入阁，在阁中生活这么多年，我也一度拥有自己的队友，忘却自己的身份，直到机枢府主闻人无声死去，我才惊觉，我有一天终要走上这条路。”
独孤一陵来的路上，已是明白一切因由，但他还是不死心，艰难问道：“师兄，你曾对一陵说过，你入阁是为了寻觅那人，那你怎会与李林甫扯上关系？”
江潮静了一阵，回道：“我入阁确是为了那人，但在入阁之前，我曾性命不保，机缘巧合之下，为李相所救，不然这偌大的太白山，凭我一人之力，如何得以拜入阁中。”
凌雪弟子均需查清过往背景，有人引荐才能顺利拜入阁中，独孤一陵如此，裴宁亦是如此，还有那总是嬉笑不羁的洛景明，应也是如此。
独孤一陵忆起洛景明此人，只觉这小子实在太过可恶，将大家都蒙在鼓里，但纵是如此，他还是不想洛景明就此送命，还连累裴宁一道，香消玉殒。
回忆龙府之事，独孤一陵心中依有诸般疑问，脱口道：“师兄，裴宁和洛景明的死……他们、他们……”
江潮神色凉薄，淡然开口，道：“你想的没错，是我暗中传信给岳寒衣，让他早做准备，派了刀锤兄弟前来夺取密信。”
独孤一陵虽已得知此事，但听江潮亲口说出，仍旧倍感震惊，沉声道：“所以那日在拔仙台上，你才会来的这么晚。”
江潮嘴角微勾，笑容之中竟是透着一股冰冷凉意：“那封密信对李相来说至关重要，绝不能落到别人手上，特别是凌雪阁。”
独孤一陵呆呆瞧着江潮，只觉隔天不见，他似是变了一个人，以前的温柔亲近荡然无存，眼前这人只是一个套着江潮外壳，实则心狠手辣的暗夜杀手。
江潮似是不愿再谈下去，一挥手中链刃，冷冷道：“一陵，动手吧，免得夜长梦多。”
独孤一陵心口抽疼不已，往日亲近的情景浮现眼前，他从未想过会与江潮兵刃相向，脸上现出痛苦神色，祈求道：“师兄，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？”
江潮眼睑微垂，轻轻说了一句：“不论我做什么，你都不会信我，不论我说什么，裴宁和洛景明都已经死了，现在你问我这些，还有什么意义？”
独孤一陵浑身猛地一震，双手微微发抖，他狠狠捏住右手掌心，直到传来一股锥心之痛，才似获得探究的勇气，继续开口道“一陵还想问一件事。”
江潮抬眼，眸中掠过一抹寒光，淡淡道：“你问吧。”
独孤一陵盯着江潮，一字一字地道：“师兄曾说过的喜欢，是真的吗？”
此话一出，江潮神色微动，眸光轻轻荡漾，似在尽力挣扎，独孤一陵见状，追问道：“师兄说过喜欢一陵，以后都会陪在一陵身边，想要与一陵一道，去东海见先生他们，都是骗……”
江潮出声截道：“我没有骗你。”
他的胸膛快速起伏，呼吸加快，隔不一阵，缓缓吐出口气，神色已转平静，不见丝毫波澜：“我曾对你说过的任何话语，都是出自我的真心，并没有骗你。”
独孤一陵闻言，忆起二人往昔甜蜜，鹣鲽情深，不禁悲从中来，道：“那、那师兄为何……”
江潮沉默一阵，缓缓道：“一陵，李相于我有恩，我不能不报。”
他低头瞧着手中那把链刃，叹息道：“我也曾想过，不对你动心，不对你动情，我试过，但我做不到。”
独孤一陵忆起江潮说过的话语，当时他不懂话中深意，眼下想来，那时江潮已在暗示今日之事，不觉两眼酸疼，更是难受。
江潮脸上首次露出脆弱怜人的神态，似那夜在山洞之中，如同有了裂缝的冰柱，一碰便会碎掉，他低声说道：“虽然那时我就知道，此刻的你会十分痛苦，但我还是自私地对你动了情，动了心，我也曾想过，要是这一天永远不会来临，那该多好，我还是你心中喜欢爱慕的江潮，而非眼前这个李林甫的走狗，凌雪阁的叛徒。”
独孤一陵心如刀绞，痛不欲生，他想要开口，却发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，眼前一切虽与过去略有不同，如同梦境一般，虚幻到令人无法相信，不愿相信，但江潮还是叛出凌雪阁，免不去身死之局。
江潮一转手中链刃，横在胸前，冷然说道：“一陵，我已喂吐蕃翻译身服下毒药，若是你不在一个时辰内打败我，他便会毒发身亡，断去凌雪阁想要扳倒李相的路子。”
独孤一陵双唇微张，一脸难以置信，此刻的江潮就像变成另一个人，如同太白山的雪，寻不到一丝温度，口中说出的话语如同刀子一般，在他心上划出无数个口子，每个伤口都在不断流血，眨眼血流成河。
江潮右手一抖，链刃化为隐雷鞭，盘旋在地，逼问道：“一陵，你忘记入阁之时，曾在非天像之前发过的誓，忘记我曾告诉过你的话，忘记凌雪阁弟子为了完成任务，需要舍弃多余的情感，甚至包括生命吗？”
独孤一陵没忘，也不敢忘，若是他能够忘却自己的身份，忘却凌雪阁的训诫，那该多好，但他做不到，忘不掉，身为凌雪阁弟子，做不到临阵脱逃，做不到背叛家国，只能咬牙抽出背后链刃，直指向江潮。
江潮脸上露出满意神色，点头道：“很好，动手吧，若是再晚一些，吐蕃翻译死了，你也没法回阁复命。”
独孤一陵知他所说，均是实情，这次玄鹤之行，李俶尤为看重，若是出现差池，非是一人可以承担，但他自入阁开始，武功心法俱由江潮传授，如今要与江潮动手，心中真无多少胜算。
独孤一陵见这些时日的奔波劳累，费尽心思，依旧换来与过往无异的结局，忍不住眼角微凉，心中充满悲伤，但又知此刻绝不能感情用事，以至功亏一篑，他长吸口气，神色沉凝，手中链刃率先飞出，如同一只暴起灵蛇，打向江潮面门。
江潮嘴角勾起一抹冰凉弧度，脚下微动，手中链刃挥舞，打出一记斩无常，烈烈刃风，悉数卷向独孤一陵。
独孤一陵只觉面颊生疼，呼吸困难，连忙朝后跃开，下刻忽觉腰上一紧，人已被链刃缠住，朝江潮身前飞去。
独孤一陵心下暗惊，使出一招金蝉脱壳，翻身落到丈外，方在大口喘气，余惊未了，谁料眨眼之间，又是一道鞭影飞来，抽向小腿下方。
独孤一陵无处可避，只得飞身而起，跃上半空，避开这鞭，岂料头顶传来一道刺耳风声，全身顿感压力倍增，连忙落回地上，连续打了几个滚，起身之时，身上沾满尘土，长发散乱飞舞，模样甚是狼狈不堪。
江潮冷笑出声，手上一面祭出夺命杀招，一面缓缓言道：“一陵，奉劝你一句，别挡你不该挡的路。”
独孤一陵运气至双足，使出绝世身法，与江潮不断周旋，大声喊道：“师兄，你走的路没有退路，快些回头吧！”
江潮并不领情，冷哼一声，回道：“这世上本就没有回头路，如何能退！”
江潮本就天赋异禀，武艺在阁中新一辈弟子排名靠前，独孤一陵受他教导，自难与他对抗，短短不到百招，已是败象频生，差点丧命。
不知为何，独孤一陵总觉江潮出手之时处处留情，有时甚至故意卖了破绽给他，疑惑之际，江潮低喝一声，道：“链刃气劲伤了灯芯，你点灯只怕也没有用。”
话音刚落，四下火盆一齐熄灭，牢中登时陷入一片黑暗，独孤一陵双眼受累，一时难以视物，只能立在原地，不敢轻举乱动。
他凝神听去，四周隐有风声响起，知是江潮正在迅速移动，忽然之间，又多出一道破空之声，似是暗器一类。
独孤一陵不敢相信江潮对他这般绝情，心中大感难过，但他眼前一片漆黑，伸手不见五指，听声辨位的功夫实非精湛，不知那枚暗器从何处打来，心惊胆颤之际，忽觉全身一暖，竟是被人一把抱住，下刻就听有人闷哼一声，显是十分痛苦。
独孤一陵闻声，浑身发颤，手上一松，两把链刃登时掉落在地，发出哐当两声，他回身搂住那人，摸索一阵，不禁低叫道：“师兄！”
黑暗之中，江潮的声音低若蚊鸣，少了几分生气，他伸手轻推独孤一陵，无力喊道：“一陵，快，快去！”
独孤一陵此刻脑中发蒙，一片混乱，实在不能明白为何江潮竟会受伤，又是谁在暗处下的杀手，他猛地忆起一事，自怀中取出几粒磷粉弹丸，朝四周用力扔去。
嘭嘭数声，弹丸炸开，磷粉四散飞舞，一时之间，荧光映亮牢中景物，独孤一陵低头看去，只见江潮心口处有一道细长伤口，深可见骨，血水不断涌出，将那身白衣打湿，染出朵朵血花。
独孤一陵瞧见此景，已是两眼模糊，难过唤道：“师兄、师兄……”江潮脸色发白，抬手推他一下，声音又弱两分：“快去，快去……”
独孤一陵心痛欲死，不能呼吸，正要追问，眼角余光瞥到一抹暗影，朝角落处的吐蕃翻译急奔而去，同时手中打出一物，飞向那名翻译心口。
他顿时反应过来，连忙放下江潮，抓起脚边链刃，用力抖开，化作冲云链，朝前飞出，恰好撞在那道寒光之上。
叮的一声，那枚东西失去准头，打了个璇儿，朝来处飞回，只是此间布满磷粉，散在空气之中，回飞之时，那东西不免沾然些许，登时无所遁形。
独孤一陵见那东西似是一把飞刀，尾部系着一根透明丝线，微泛寒光，惊诧之间，只听此间有人缓缓开口道：“一陵，你成长了不少。”
独孤一陵听这声音清亮明朗，如风过松林，悦耳动听，瞬间认出来人身份，浑身一震，惊呼道：“是你！”